柳树，长了十几年后，模样就是人到中年的贤妻良母了。

　　通向生活区的路旁种了不少，算算也有十年了。这么一说，吓了一跳，十年都过去了。

　　已小桶粗，树皮黑褐，满是裂纹，躯干歪歪曲曲，就像过了十几年日子的老婆，站在那儿，一般不想细看。好在需要呵护的时候很短，也就是开春那么几天，嫩黄，把心思挂在淡淡的芽上，有点不好意思，远远望去温柔，在还有点冷的风里清清地垂着。有时微微动，但不摇曳，人走到跟前，看着光秃秃的枝条忽然有了点意思，自己悄悄软了、绿了，就像捡着个便宜，不由大声嚷：哎呀，你看，柳树都绿了，春天还真来了。

　　柳树让人喜欢，惹人注意，也就这么几天。春风呼啦啦一刮，桃李、樱花、海棠，千娇百媚，柳树的叶儿嗖就变得青绿，没有那翠色，入了眼，也就不怎么舒服。它的叶小，夏天遮阳效果差，加上北方老不下雨，总是干巴巴地杵着，没点姿色，一直挨到初冬。

　　可它爱坚持，这点最似中年女子。冬天还占着，它就动心，一点点，毛茸茸先睁开眼。到了“一场秋雨一场寒”的时令，别的树抗不过，早早歇了，它的叶蜡黄，也不肯走，风呼呼地发威，它冻得发抖，还是硬撑，等到柳叶满地飞舞，雪也快来了。

　　还是那些树，还是这些人。年纪不一样，看树的心思也就起了涟漪。

　　少年不爱柳。“无心插柳柳成荫”，那么好活，随处可见，不稀罕。大学的春夜，曾在图书馆前的玉兰树下久久徘徊，为莫名的相思，洒下花季泪水。这要换成柳树，没有美感，缺乏个性。然后，毕业、去异乡、结婚、育女。隔了岁月的风尘，还记得玉兰花下的泪水，已不愿回味青涩的面孔。这会儿，华是少时花，人，已是近不惑的人。

　　一个冬夜，独自从外散步归来，清凉的月光，寂静的马路，有些伤感。忽然一抬头，望见宿舍路边第一棵柳树，静静地站着，默默地，似在等着你，轻轻问：你怎么啦？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？它那微垂的枝条，光洁、朴实，想要揽你在怀中。有些感动，从此喜欢上了柳。平淡、坚韧、安静，是中年的心情。

　　女人，但凡到了中年，就知道自己不是要引的玉，而是随时待抛的砖。别人也把你当美玉捧在怀里、含在嘴里，可那是二十岁的豆蔻年华，就似娇嫩的柳眉儿。娶了你，或你娶了他，好了，上班、下班、做饭、洗衣服、带孩子、打架，你的晶莹剔透、你的满目温润，都被这一切慢慢淹没。直到，看你时，怎么像满天乱飞的柳絮一样不知趣。你起先委屈，还能来点娇嗔：你怎么会这样？你以前多好！他说：咳，那时年轻，稀罕呗。你又说：那时感情多深！现在都没了！他说：都那样，就象动物到了春天，孔雀要开屏。你不甘：孔雀还每年都开屏呢，你倒好，一劳永逸。他就烦了：孔雀活多少年，人活多少年，你得累死我呀！显得你低级趣味。在经过无数次旗鼓相当的对峙及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，有一天你端着一杯清茶凝视窗外和你一起日渐成熟的柳树时，忽然明白，不管你和别人多近，咫尺亦天涯。你必须经历的一切，宛若杯中的水，只是冷暖自知罢了。他并不是爱了别人，而是爱了你以外的世界。而你，你心中的世界，他在里面。你宁愿沉默，把自己变成这个家里要求最低的一页红砖，哪里需要哪里搬。你洗臭袜子时，他熟视无睹，昂首而过。偶尔想起当年狂背的席慕蓉，你会笑，但不含泪。你求对了，不用五百年，你最美丽的时候长在他日夜经过的路边，他遇见了你；他把你移到日夜经过的枕边，但花不在，你再长啥样他不在乎，反正你跑不了。真是报应啊！ Bye，蝴蝶，bye，梁兄，你只想变成一只黄蜂，狠狠地蛰他一下，让他也痛好几天！

　　这时候，你的知音，不妨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棵柳树。

　　（注：习作于2005年。一切皆如梦幻泡影。）